图南

图南/初四祭,接受约文。

红日

A.

【凌晨4:00】

“姓名?”

对面的少年依旧死犟着脖颈不愿回答一切问题。

我强压下不耐的情绪又问,“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少年张嘴又闭上梗着脖子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惨白的灯光明晃晃的泼在他脸上,能看见蓬乱的头发里夹着大块大块的灰尘,一块显眼的瘀青藏在袖子里,紧紧抠着破旧裤子的手上布满与年龄不符的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土,裤脚还沾着凝固的水泥,整个人就像被蒙上一层灰的砖头,眼神却是意外的干净。

“你再仔细想想吧。”我疲倦的按着太阳穴,起身拉开门。老李在门口站着,对我丢来根烟,“开口没?”

我掏出火机打燃,“没,嘴硬的很,口供录不了,估计又要审一宿了。抓到的时候竟然不逃,傻呆呆的坐在车里边不动,后面还躺了个醉鬼,看他那样可能是被陷害,但不肯交代事实经过,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也不是这么当的。”看下手表,已经凌晨4点,距离抓捕到审讯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了。

老李嘿嘿笑,“队长说对顽固不化的敌人要动之以情晓之以法,采取怀柔政策。”

“得了少贫,这种事挺多起的,因为拖欠工资干出来的,因为没文化被骗到工地干活,老板不给钱,不跳楼就撞人吧。咣当!这一套路子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多日高度工作以及见怪不怪让我说出的话都麻木冷漠,我赶紧刹住了嘴,以免更恶毒的话跑出来。

老李摆摆手,“千万别,看起来外表呆天呆脑朴实的通常贼的很。我刚进队的时候抓到过个扒手,人长得挺老实,边交代边一个劲哭,当时我心软就没铐着,结果我刚被队长叫出去一会儿人就跑了,后来知道这是留了案底的惯犯。丢脸啊,气不过把他又逮到了,现还在少管所蹲着呢。”

老李恶狠狠的吸了口烟,接着说,“你以为那小子是为了工资其实是帮派里的打手呢?做事情多想到别的地方。”

我把衔在口中的烟掐灭丢在脚下碾压,“得了,你以为在拍警匪片啊。”岔开话题,“他撞的人还在医院?”

老李缓缓的吐出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消逸,“刚电话说查出来有心脏病,如果出事的话那小子绝对逃不掉。”

我抬头看向焊着铁条的窗,依旧是一片死沉的黑暗。

B.

我好整以遐好重新坐到少年对面,他还是低着头不吭声,呆呆地活动着被铐在一起的手腕。

我推过个塑料袋,“吃点东西吧。”

看得出他对着面前的食物颇为诧异,怔愣着与我对视,我做个请的动作率先抓起食物吃起来,他抿着嘴犹豫着也抓起来。

在便利店买回来的盒饭早失去了热气,他吃的狼吞虎咽,但我没胃口,拨了几口放下,拧开随身收音机,正好是点歌的环节。

【“……彷徨时我也试过独坐一角像是没协助

在某年那幼小的我

跌倒过几多几多在雨夜滂沱…”】

“……你喜欢这首歌么?”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不安地搓着手小声说。

我停止哼歌,打量了他一眼,“还好。”

他怯懦地小声说, “我特别喜欢,在乡下老家总听。”

我随便找个话题支开,“你老家在村里?那里怎样?”


“我给你讲讲?”

还没等我同意,他急不可耐的打开话闸滔滔不绝的说起来,眼底泛着兴奋的光。

雨天的屋檐,连绵不绝的山峰,长长的小路,汇聚的水流,在田埂上话家里长短的乡亲,剥开豆子的噼啪声,平日总把舍不得吃的东西藏柜子里的哑巴公公却总把最好的零食塞给自己……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的岔开话题,“城市好么?”


他喉头滚动几下,怯懦地小声说,“不好。”

“为什么?”

“空气不好。”

孩子气的回答让我想笑,但他的眼神很诚恳,“你们城里人总是说乡下人很脏,会使坏,钱比城里人挣得多还说穷。可是真的很穷啊。”

见我没说话,他又继续倒豆子般的说起来,“我刚来城里第一天就查暂住证,我们没有,那些人用脚踹我们,还铐在水管上一晚上。”

“那为什么还来?”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老乡说城里来钱快,我就跟他来了。我找到工作就自己干了,后来听说他当了小偷,被抓了。”

他终于放下了吃空了的碗,“我去少管所里看他,他跟我说抓他的那个警察是好人。”他看看我,又说,

“你也是好人。”

嘴角露出还沾着饭粒的笑容。

C.

“有挣到钱吗?”

“还好,就是比种地还苦,有时候老板还不发钱,林工头和他商量过很多次都没有拿到手。”

我抓住了关键词,挺直身板说,“这么说你是因为老板拖欠工资才去撞人的?”为找到突破口而兴奋起来,“还是说工头为了工资指使你去撞人的么?”

如果这就是动机就可以结束了。

但他摇了摇头说,

“不是,是我自愿的。”

D.

“工头是个好人。”

这话彻底颠覆心中原本所设想。

平日耳里听到的大都是工头拖欠工资等,处理的问题也是爬楼顶跳楼威胁,除了一个是被围观群众喊跳的。

他没注意到我表情的异常,自顾自的说道,“中秋老板还不肯发钱我们都回不了家,是林工头买了桃饼来看我们,他买不起月饼。桃饼用一层油纸包起来,油渍渗出来还泛着光。可好吃,你吃过吗?”

“吃过。”刚吃口就丢了。

“我们有个弟兄领不到钱爬到老板家楼顶要往下跳,是林工头自个掏腰包把他劝下来的,但老板还是扇了林工头一耳光。”


“我交代。”

我有些奇怪的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肯回答?”

他“以前一直被逼供,就想反正都不是真的还不如闭嘴好了。”

我如释重负的吐口气,拽过纸笔,“你的名字?”

“何yao。”家乡话带着含糊不清的卷舌音。

“哪个yao?”

“光宗耀祖的耀。”

“你还懂成语?读过书?”

“没,我们那穷,支教的老师来的第一天就走了一节课也没上,是林工头告诉我光宗耀祖的含义。

他告诉我我说要学好技术要有出息要出人头地,这样别人就不会看不起你。但他总是说好人活不久。”

他最后看着我困惑的问,“可不是说好人有好报的吗?”

“那林工头呢?那我们呢?”

E.

——还钱!

清早林胜峰拉开门,眼前汪着一片血红色的液体以及在家门墙上涂抹的惊心触目地红色大字,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

真该感谢吵架让老婆回了娘家。

他骂骂咧咧的在信箱里摸索一阵,把银行的催款信揉成团丢掉,叹口气反身回屋子里,拎出抹布与水桶,蹲伏下身体用力的擦拭门上泼上的红油漆。

明明是蹲下身却觉得自己佝偻成一个代表终结的句号,脏器搅拌在一起,胆汁与胃液混杂流入小肠。

拧抹布时液体沿着手腕淅淅沥沥的滴落,像是动脉被开了个大口,流下的是自己的血。

回忆里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再度作呕,没动弹好一会才平息心中的恐慌,无力垮下脊梁。


想起来操作机器的工人整条手臂被卷入搅拌水泥砂浆的机器里,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这莫明的疼痛,只看见手臂露出的红与白的截口。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晕血的,跪倒在地上抠着喉咙口快吐出来,泪眼模糊中看见何耀与几个工人急急忙忙的冲过去。


下楼道口传来细碎的声响,他厌恶的皱眉,大概又是那些碎嘴的老太婆在偷窥,明明一起生活在贫民窟的同一条巷子,共用着昏黄的灯光堵塞的下水道与肮脏的厕所,却总爱说三道四偷窥别人生活,渴望对比他人的苦痛已获得自身的安宁。


他提起水桶直起麻木的身体,猛一眼看见楼梯下站着牵着女儿的妻子,手一松,血色的水溅了满身。

妻子松开女儿的手,一步一步的踩上楼梯,高跟鞋清脆的敲击水泥地面如工地里的打桩声,日复一日的用力打入破烂不堪的心脏。


原地停留的女儿惘然的张望四周,骤然发出送葬般尖利的号啕大哭。


“卖掉拿去还钱吧。”


妻子语气温柔的说,然后褪下戒指放在他的手心。


“离婚吧。”


F.

【凌晨5:00】


“你撞了人你爹娘怎么办?”

他应该算是笑,悲切又如释重负,“他们不会知道的。”

我心里咯噔跳一下,喉口一紧。 


不伟大很卑微,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卑微的生长在众人脚底,想获得赖以生存的养分,


这时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我问,“什么事?”


透过门的阻隔老李的声音变得闷闷不乐,“告诉那小子,他撞的人心脏病突发,在抢救。”


“怎么会!”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他死死的瞪着声音的方向,快哭出来颤抖的腔调语无伦次的低喃着。


我猛地一拍桌子,正视他的双眼,“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么?”


他脸上唰地变得苍白惨淡,他重重的摔坐在地上,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吞咽,双手抱住无力垂下的头,像被拔离土壤的植物,“我没想过让老板死,我就想吓吓他。”

G.

【凌晨1:00】

何耀仰望头顶发着荧光的钟楼,指针走到数字1,天是黑的。晃眼的镭射灯令他低头揉揉酸涩的眼角。


老板拉着他们泡吧,足浴馆,钱全是工头付的,偶尔工头低声下气的询问工资的事也被同一个借口支开。


临别时老板又施舍地丢出同样的理由,“你们放心啊但我这里也周转困难,没钱啊。总之你们先继续干吧。”就像给狗丢去一根骨头。


何耀盯着老板身上昂价的干净衣服用力地点点头。


昂贵的车辆发动,排气管如啐出痰一般往人脸上喷出股油烟,随之绝尘而去。


林胜锋跌跌撞撞的趴伏在树木上冲着远去的背影,呕吐出酒醉的代价,拳头胡乱锤着树木粗着喉咙骂,“…我操他祖宗…我操他祖宗…”


何耀蹲下身抬起他一只胳膊,勉强架到瘦弱的肩膀上,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工头相信我,好人有好报,你会拿到钱的。”


林胜锋沉默了,缓缓的叹了口酒气,从体内传出的气体却冷的像口雾。


像在灯红酒绿的霓虹中重重地吐出黑色的叹息。


“好人死的快,傻子。”


H.


何耀把林圣锋搬上后座,不甚熟练的发动车,随着离郊区越近树木也越茂密,从树木间穿行而过,大敞的窗户里传来乌鸦清晰的鸣叫,更显静寥,枯寂令人发寒,他不禁拧开车载收音机,电台DJ亲切柔和的声音响起,“这首红日送给你们……想当大英雄也想当主人翁的你们……不要害怕前方因为你们还有梦想。

…”


忽然一辆车从后面超车,他急忙打转方向盘,差点撞上旁边的护栏,探身眯起眼辨认车牌,“前面是老板的车!”


车屁股上的宝马标志像是炫耀地在眼前晃动。


身后爆发出醉醺醺的嘶吼,“那还不他妈的快撞死他们!”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心里沸腾着无法控制的扭曲与颤抖,被激昂的豪气几欲喷薄而出,忽略已久的酒气卷土重来控制他的大脑,翻山倒海般覆没了理智,脚下虚飘飘地像踩着云,就快要飞起来。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他高唱着歌,脑海一白,脚下一空,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I.

我与老李并排靠在冰凉的墙面上等医院的消息,何耀呆呆地望着窗外,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收音机依旧不依不饶的声音。

被分割的天空是鱼肚白色,支离破碎的影子泼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

“你喜欢红日这首歌么?”

他又问了。

“我也喜欢。因为我每次听都觉得自己能像歌里唱的那样。

可我现在才知道早就没了梦想也没了前方,当不了大英雄主人翁,

只能当个傻子。

社会总在宣传好人有好报,我只是想为工头做点什么,让他也有好报。”

他意识到我愣住的表情,咧开嘴笑了笑,带着嘲弄的意味,眼神一瞬间就衰老了,

“傻吧?”

破晓带来的不一定是天明。

【早晨6:00  】

J.

“你说他会活得下去么?”

天边悬起轮红日

“你说我还活得下去么。”

如残阳,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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